同样的题材,你怎样写出深度美感(相同题材下不同呈现的区别)

生在帝王之家的古代诗人曹子建,年轻时有实实在在的愁苦。他的长女金瓠出生半年,不会说话只会笑着看人的婴儿,不幸夭折了。又过了两年,名叫行女的第二个女儿,在不到一岁时夭亡。曹子建留下的两首诗,写了三年内两场人间悲剧。

首《金瓠哀辞》写道:“在襁褓而抚育,尚孩笑而未言。不终年而夭绝,何见罚于皇天?信吾罪之所招,悲弱子之无愆。去父母之怀抱,灭微骸于粪土。天长地久,人生几时?先后无觉,从尔有期。”他觉得像是天罚,可那么小的孩子是无罪的,有罪的是当父亲的自己。他此时对人生苦短的感叹,又与天地恒久不变对比,让读者只能静默无言。

第二首《行女哀辞》“感前哀之未阕,复新殃之重来!方朝华而晚敷,比晨露而先晞。感逝者之不追,情忽忽而失度。天盖高而无阶,怀此恨其谁诉!”他把小女儿比作木槿花,早间开放晚间凋落,又比作露水,凝结之后很快消散。生命消逝无法重来,他恨不能登上高天大声倾诉。

一位父亲的哀伤真的令人心酸,更何况曹子建是气质很浓、才气很高的文人。中国有成语“才高八斗”,源自他去世二百年后的一个评价。有人说,如果天下文学才华有一石(一石等于十斗),曹子建一人独占了八斗。还有个评价也不低,他去世一千五百多年以后,有位把诗写出神韵的人说,两千年里堪称“仙才”的诗人,只有曹子建、李白、苏东坡三人。

这样看来,如果我们要把同一题材的诗歌拿出来比较,曹子建完全够格,可是那两千多年里,谁像曹子建为夭亡女孩写了这样悲情的诗?

目光投放到现代。

1932年,正在北京大学哲学系读书的何其芳,写了一首《花环(放在一个小坟上)》,写的正是一个夭亡女孩。或许能找出来,与曹子建的两首悼亡诗比较一下。

何其芳这首诗很短:

开落在幽谷里的花最香。

无人记忆的朝露最有光。

我说你是幸福的,小玲玲,

没有照过影子的小溪最清亮。

你梦过绿藤缘进你窗里,

金色的小花坠落到发上。

你为檐雨说出的故事感动,

你爱寂寞,寂寞的星光。

你有珍珠似的少女的泪,

常流着没有名字的悲伤。

你有美丽得使你忧愁的日子,

你有更美丽的夭亡。

在1980年代,我读何其芳的诗,这首印象最深。写出了半个多世纪的这首诗,当时还能跨过时空,让我心动,大概是因为现代汉诗的深度美感。拿其中比喻来说,起始两句也是曹子建的比喻,却有深一些的意味:花是开落在幽谷里的花,朝露是无人记忆的朝露。无人记忆是因为无人知晓,与前面幽谷里的花一样,没有出现在人们视野。

接着的比喻是他自己的,少女像是小溪,看来也在幽谷,没照过别人影子,于是清亮无比。

用了这么多比喻,诗人想说少女小玲玲是幸福的,因为清纯,没有染到人间污浊。

有些美感是属于现代人的,他们的感受的是现代生活,与古代生活差别太大。曹子建的时代,不是说所有的,大部分的少女都一样清纯,不染污浊。到了何其芳所在的社会里,清纯成了稀罕物,而且有越来越少的趋势。所以,他在这些比喻前面,加上了修饰词组:“开落在幽谷里的”最香的花,“无人记忆的”最有光彩的朝露,“没有照过影子的”最清亮的小溪,完成了叠加深度的美感。

这时候,还没说到少女的夭亡,还要用亲切的第二人称,接着描述她的生活,她的梦是什么?她头发上的小花如何?她曾经感动过吗?她的爱在哪里?这是第二段。当然,诗人把这些,梦中的绿藤,金色的小花,檐雨的故事,寂寞的星光,都有意写得很美。

这些还不够,诗人在最后一段还要描述少女,用灵性的语言,用深度的美感。少女的泪流仿佛珍珠,少女的悲伤没有名字,少女的日子美丽而忧愁。

只是最后一行才写到少女夭亡,把夭亡与美丽链接在一起,其实去掉最后一句,这首诗也是完整的,深度也够了。

读到这里,你发现了,与曹子建诗相比,何其芳的诗没有个人的悲痛之情和感悟之力,但也另有深度,一个少女的挽歌仿佛一种清纯事物的挽歌。这种区别是显见的。何其芳写这首诗时,不过是二十岁大学生,不懂得曹子建丧女的悲愁。于是,诗中的小玲玲是谁,有人问他,他不回答。

比何其芳《花环(放在一个小坟上)》早上几年,有位现代诗人也写了一首挽歌,闻一多的《也许》,是写给他的爱女立瑛的。她聪明可爱,却与家人受尽战乱和生活之苦,四岁时夭折。让闻一多特别悲伤的是,小立瑛出生和死去时,他都奔波在外,没在女儿身边。

这首诗写于1926年,只有四段,每段四行。

也许你真是哭得太累,

也许,也许你要睡一睡,

那么叫夜鹰不要咳嗽,

蛙不要号,蝙蝠不要飞。

不许阳光拨你的眼帘,

不许清风刷上你的眉,

无论谁都不能惊醒你,

撑一伞松荫庇护你睡。

也许你听这蚯蚓翻泥,

听这小草的根须吸水,

也许你听这般的音乐,

比那咒骂的人声更美。

那么你先把眼皮闭紧,

我就让你睡,我让你睡,

我把黄土轻轻盖着你,

我叫纸钱儿缓缓地飞。

这首诗的内容不解读了,说一说与前面两位诗人作品的比较。

闻一多与何其芳都用的人称,仿佛在与死者对话。这样写有个好处,读诗的人如身临其境,也像在这对话之中,容易产生代入感。

不同的是,闻一多的对话程度更深一些。好像女儿只是睡了,还在用另一种方式活着,能听到父亲的话语,能感到父亲的关心。他用了女儿那个年龄能接受的诗的形象和事物,比如,叫夜鹰不要咳嗽,蛙们不要鸣叫,蝙蝠不要乱飞。

我读这首诗,像是听一首安魂曲。安魂曲又叫追思曲,是用音乐与逝者对话。最著名的是莫扎特的安魂曲,一片肃穆,像是被黑暗笼罩。而闻一多为女儿安魂的心思,轻轻缓缓,没有张扬,却同样击打在人的心、灵魂和感情。

与古人曹子建相同的是,闻一多有失去爱女的同样的伤悲,唯一不同的是交谈对象和美感深度。

曹子建是写给自己的,如果有对话也是与自己交谈,谈自己的悲情与生死感悟。闻一多的对话是明显的,是写给女儿的,但他也考虑到诗歌的音律美、成熟感,还考虑到了读者怎样接受,有意影响读者的情绪。

特别提出来的是,这首诗是跨越了生死之间的对话,就不限人的正常感觉,就有新的感觉意外打开。比如,你听这蚯蚓翻泥,听这小草的根须吸水。蚯蚓在地下翻泥,草的根须吸水,应该是有声音的,但不在人的听觉范围,在闻一多想来,也只有睡在地下的女儿能听到。

说句后话,我在若干年里读诗,没有见到比闻一多更早写到蚯蚓翻泥、草根吸水的,更不要说写到它们的声音。

前面的比较有文学史上的意义。闻一多这首诗,何其芳这首诗,都是在中国自由体诗歌诞生十年左右写出来的,已经证明了新诗的生命力,证明它更适于现代人深度美感的表现。

现在写同题诗的活动多了,参与者多了,关心的是,面对相同题材,我怎样写得更好?

前面三位诗人的比较,启发性在哪里?

三人都写夭折女孩,更有意思的是没有亲历的何其芳,也有一个突破。我们要知道,诗人能深度描述的,不仅是自己经历和体验的生活,还有世界上所有的生活。

特邀编辑:董学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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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中国青年报客户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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