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卢秋田 1961年毕业于外交学院;先后出任中国驻卢森堡、罗马尼亚和德国大使,为德国统一后首任驻德大使,从事外交工作40余年;曾任中国人民外交学会会长。
“客随主便”是我们中国人待人接物时有礼貌、有涵养的表现,可在欧洲人看来,却是令人十分困惑的思维方式。
在荷兰大使馆任职期间,卢秋田经常与荷方代表一起去机场接待许多国内来访的代表团,而这些荷兰的接待人员最怕听到的就是我们最常说的那两个字——随便。
80年代初期,来荷兰考察的中国代表团也日益增多。有一次,卢秋田和荷兰方同去接待一个经贸代表团。那时刚改革开放不久,所有人都穿的是灰色的西服。见此情景,荷兰方主要很纳闷地问卢秋田:“卢先生,我们接待的是经贸代表团吗?”
卢秋田回答:“是啊!”
“不对吧!”荷兰人说,“为什么这些人都像部队的呢?你看,他们的西服款式颜色都一模一样,连皮鞋都是一样的。”
卢秋田无法解释,当时给我国的出国人员定制服装的就那么几家,而且就那么几套“经典”款式,没得选择。他只好讪讪地笑着说:“可能他们是不约而同吧,也可能是他们都喜欢灰色……但是,他们确实是经贸代表团!”
荷兰接待人员狐疑地看了卢秋田几眼,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。
后来到贵宾厅坐下后,这位荷兰仁兄热情地问大家需要喝一点什么饮料。内容相当丰富,咖啡、茶、可乐……应有尽有。我方代表团人员面面相觑,最后,团长客气地回答:“随便吧!”
一句“随便”顿时便让荷兰仁兄无所适从起来。是的,喝什么纯属个人爱好,怎么可以“随便”呢?荷兰仁兄又如何能代其做主呢?他固执地把所有饮料的名称重新报了一遍,一定要让团长自己拿个主意。团长思忖了半天,谨慎地回答:“茶!”
接下来,代表团十几个成员,每一个都小心翼翼地回答:“茶,茶,茶……”
荷兰仁兄彻底晕菜了,对卢秋田抱怨道:“卢先生!你骗我!这哪里是什么经贸代表团,分明就是部队嘛!你看看,团长点茶,后面十几个人都不敢喝别的,居然就没有一个人说我要喝雪碧,我要喝咖啡,全是茶。不是部队,怎么会统一成这个样子……”
卢秋田又是一番费尽唇舌的解释。荷兰仁兄翻翻白眼,表示半信半疑。
到了机场,更离奇的事情发生了。行李传送带上,代表团十几个人,每个人的行李箱都一模一样。也难怪,当时出国人员服务部就那么一种款式的箱子。这些箱子完完全全是一个模子铸出,不要说别人,就连代表团成员自己有时都分不清楚哪个是自己的。
这一下子,那位荷兰仁兄不干了,认定了卢秋田是在撒谎。无论卢秋田作何解释,他再也不信这是个经贸代表团而不是部队,如此高度统一,怎么可能嘛!
如果说服装和箱子的统一是因为客观条件所限,那么另外的一些主观意愿上的“随便”更加令人头疼。
每次代表团过来,讨论活动日程安排时,最让卢秋田和接待方头疼的,并不是我们的代表对荷方的活动安排有什么不同意见,而是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意见。
有一次,荷方人员对我们的一个代表团说:“大家今天初到此地,请先回旅馆休息,倒倒时差,正式活动从明天开始。今天中午和晚上大家可以在你们下榻的宾馆用餐,不过那里只有西餐,没有你们爱吃的中餐,但宾馆附近有不少中餐馆,如果你们愿意也可以去吃中餐。不知各位意下如何?能否预先告诉我,以便我去订菜?”
对于主人的热情招待,代表团的团长很客气地回答:“客随主便吧!”在我们中国人看来,这该是很礼貌、很得体的回答,不料对方听后十分惊讶。荷方人员以为是自己没有表达清楚,于是又重复了一遍:“你们想吃中餐还是西餐?”团长却以为是翻译没有翻译清楚,就对翻译说:“你告诉他,什么都可以,希望他方便就可以了。”荷方人员赶紧说:“都方便,都方便。”他怕中方产生误解,便又补充了一句:“你们在荷兰期间的吃住都是我们招待的。”团长也吃惊地说:“正因为是你们招待的,所以才要根据你们的方便与否来安排呀!”谈到这里,气氛有点僵,荷方人员也不便再打破砂锅问到底。
事后,这位负责接待的荷兰人私下告诉卢秋田,接待这个代表团一切都好办,唯独这个“up to you(随便)”最让他头疼。他苦笑着对卢秋田说:“我怎么能根据我的喜好来安排他们的饮食呢?”说着,他耸了耸肩,满脸都是无奈和迷惑。
还有一次,我方代表团顺利完成了各项考察任务,在离开荷兰前,有一天自由活动的时间。荷方打算上午安排代表团游览市容,并让大家顺便上街买点东西,下午则去参观。
可供选择的参观点有两个:郁金香花园和风车村。这两个地方都是荷兰很有代表性的旅游点,但由于相隔较远而时间有限,只能选择一个。于是,他们便来征求中方的意见。我们团的同志彬彬有礼地回答说:“随便。”这位荷兰人不知所措,他猜想是不是中国人两个地方都想去?于是他又详细地解释了一下两个地方的特色、地理位置,并十分抱歉地说,由于大家在荷兰停留时间短暂,只能去一个地方,希望大家包涵。团长这才意识到可能有所误会,连忙解释说:“您看哪儿方便就去哪儿,不要太费心了,反正我们都是次来荷兰,去哪儿都行。”眼见再也问不出什么名堂了,这位荷兰人只好自己做了决定。看得出,这样的回答让他实在头疼。
后来,这位荷兰人也对卢秋田说,他接待过许多的代表团,有两种情况最棘手:一种是团内意见太分散,一盘散沙似的,捏都捏不到一块儿;另一种就是不知道对方的真正要求是什么,让人无所适从。而中国来访的团组中,后一种情况居多,以至于他一听到“随便”二字就头疼不已。
卢秋田向他解释了我们中国人的礼貌习惯,他恍然大悟,表示理解,以后会尽量尊重东方人的习惯。想了想后,他又说,其实欧洲团队接待起来往往也很麻烦,有时一个十来人的团要分五六批来,有的乘飞机,有的坐火车,把接待人员忙得不亦乐乎;订房要求也不同,有的要住单间,有的要住套房,有的还非无烟楼层不住;到了安排活动的时候,有的客人提出要和有关部门进行会谈,另一些人则对此豪不感冒,一定要去博物馆、自由市场……
或许,这就是东西方文化差异的表现吧,东方人强调的是整体性和综合性,缺乏自我意识;西方人则更看重个性化。有个外国人曾尖刻地说:“中国人关心别人在干什么,却往往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;美国人不管别人在干什么,却知道自己要干什么。”
这种说法可能有失偏颇,但其中的道理倒颇令人玩味,即东方思维方式讲究求同原则,而西方更强调求异原则。
中国人喜欢“求同”的思维方式亦是源远流长,可上溯至孔夫子的中庸思想,宋儒将其解释为:“中,不偏不倚;庸,平常。”因此中庸即是不偏不倚的平常的道理。具体而言,就会表现为“不敢为天下先”,正如俗话说的“枪打出头鸟”“出头的椽子先烂”,所以一般来讲,中国少有变革,“个吃螃蟹的人”往往不得善终。
但另一方面,中国人虽然不“争先”,但也“恐后”,一俟某种变革渐渐占了上风,成了主流,大家又会忙不迭地随波逐流,唯恐自己落在了后头,这就是一种盲从攀比的行为。好比街上流行红裙子,很快就会“祖国江山一片红”;时尚杂志上刚讲软包好,许多人的新居便用软包,装修得跟卡拉OK包间并无二致。诸如此类的例子不胜枚举。这种心态行为滋生蔓延的结果是走向另一种极端,与中庸的思想背道而驰了,这就是过犹不及吧!
中庸思想经西汉的董仲舒发扬光大,遂成大一统思想,并逐渐成为中国社会中高悬于顶的最高道德原则。体现在理念上,就是“率土之滨,莫非王土”,重视统一,反对分裂;体现在家庭关系中,则是三纲五常,三从四德,井然有序。简而言之,家中要讲究和睦,“家和万事兴”;做事讲究和睦,“和气生财”;人与人之间要讲究和睦,国与国之间奉行的也是“和为贵”的外交关系;至于人和自然,也应追求“天人合一”的理想境界。这对于维护统一、家庭和睦,乃至生态保护都可称得上是功不可没,然而,有一利必有一弊,它会使许多人因此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,人云亦云,缺乏一种敢于创新的精神。
因此,正如前文所述,国内很多出访团在结束访问时,往往会感谢当地接待方说:“你们的非常美丽,你们的人民很友好,你们的接待很周到。”对如此面面俱到、热情洋溢的赞扬,外国人有时似乎显得并不领情,尤其是经常接待中国团组的人员,他们会奇怪,这么多中国客人万里迢迢从东方来到西方,为什么都是这么几句话呢?难道没有一点不同的感受?
后来有个代表团在回国前夕答谢之时,除了上述“老三篇”外,代表团长还补充道:“我现在想提点建议。”对方马上表现出浓厚的兴趣,洗耳恭听。
团长说:“条是建议你们的介绍材料译成中文,因为中国来的团越来越多,而绝大多数中国人不懂荷兰文;第二条是晚餐的牛肉能不能煮得更烂一点,血淋淋的实在无法消受,再说天天吃牛排我们也不习惯,可否考虑为大家准备些方便面;第三是希望你们对中国的文化和历史有所了解,这样大家才能更好地交流。”
荷方听了觉得特别好,当即表示非常感谢,称这些意见有益于改进接待工作,所提的意见中凡是能做到的,一定尽早着手去做,做不到的,至少也了解了真实想法,以后会朝这个方向努力。事过很久之后,荷兰接待方负责人同卢大使会面时还不无感触地谈起这三点建议,认为这种不同的声音非常难能可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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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 |《从黄浦江到莱茵河:前中国驻德大使卢秋田传》
作者 | 作家 汪洋 图片 | 网络
编辑 | 外交官说事儿 青岩