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《家族》(马姓家族群好听的群名)

在许多年许多年以前,在故乡,在我脸上带着英气、胸中装满理想、骑着壮志的马、马蹄却陷在烂泥塘里的二十一岁的时候,我在我表弟的眼中,必定是一个令人起敬的“家族里的传奇人物”。

我所说的家族,是广义的家族。我母亲有一个和美的家庭,四姐妹、两兄弟在婚嫁以后,仍然经常团聚。尤其是我母亲,最敬爱我的外祖母。我们一家从日本回国的时候,她建议我父亲买房子要跟她自己童年的家买在一起,这样,她就仍然能够回到母亲的身边,跟兄弟姐妹共度“延长了的童年”。

我父亲是一个很自由的人,我的意思是说,他没有家族的拖累。我祖父白手起家,在国内了小家庭,然后又到日本去经商。在日本,祖父受到一位柔弱贤淑的女子的爱慕,在那个“在这方面相当自由”的时代,很自然地又了一个新家庭。这科事情,在我们这个把一夫一妻制度看得很神圣的现代,当然是不许的。

我祖父生活的时代,正好是多妻时代的末期。他那个时代的男人,从婚姻制度史观点来看,正好是现代人心目中的“该受谴责的一代”。

祖父像当时所有的大丈夫一样,很高兴地带着我的祖母回到故乡的家,可是他不但没有得到我的“另外一位祖母”的祝福,反而使家里成为一个日夜争吵哭闹的场所。我的亲祖母很伤心,我的祖父很伤心,我的“另外一位祖母”更伤心。

祖父觉得,对一个大丈夫来说,这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情,就静悄悄地带着我的亲祖母回到日本去了。祖父对我的“另外一位祖母”很失望,认为她在气度方面实在不够完美,破坏了原本可以非常美满的“一个大男人的家庭”。在祖父的心目中,我的亲祖母“到底有哪一点不好?”,他很不谅解我的“另外一位祖母”。

对这件事情,我父亲有一段很沉痛的经历。他七岁随我祖父回到故乡的家。我的“另外一位祖母”不但没摸过他一次头发,没跟他说过半句话,并且还很愤慨地告诉我的比我父亲大七八岁的大伯父:“你替我揍他,有什么事情我来担当。"

我的不是我的亲祖母所生的名分上的我的伯父,为孝心所激励,竟真的在没人的时候经常袭击我父亲。祖父不愿意使这事成为另外一个激烈争吵的原因,就悄悄送我父亲到一位拳头师父那儿去学防身的武术。有一次,父亲在受到我名分上的伯父突袭的时候,很不忍心地把我伯父打倒在地,然后又去扶他起来,这才吓阻了我伯父的攻势。我父亲后来对“中国功夫”与柔道都有相当基础,就是这么来的。

这件事情很使我父亲伤心。在我的童年,他把整个故事告诉了我,并且告诫我说:“要想使家庭幸福美满,应该一夫一妻。一个大丈夫应该有很多事业,但是不应该有很多太太。你懂吗?”

父亲的话,在当时是一篇“家族宣言”,到了现代,早已经是“法律”了。我觉得现代法律是好的,因为那里面充满了智慧跟仁爱的精神。

我的亲祖母跟祖父回到日本以后,过着抑郁的放逐似的生活用慈爱的心教养自己的孩子:三男一女。她很重视子女的精神方面的教养。她督促四个孩子学会了游泳,学会了骑脚踏车。她督促我父亲学柔道,亲自跟我姑姑的钢琴老师讨论琴谱的选择,鼓励我二叔去爬山打猎,亲自为三叔洗篮球选手所穿的“号衣”。至于学校的课业,她反倒不大操心,经常说:“那要靠你们自己去努力。”

我的亲祖母身体柔弱,再加上抑郁,后来得了肺病去世了。我的姑姑,后来也得了同样的病,扔下了她的钢琴去了。我的两位叔叔,很不幸也因为同样的原因,扔下了猎枪跟篮球,去赴天上美好的聚会了。

我父亲因为勤练游泳跟柔道,得到了运动的好处,所以总算保住了健康,继承了祖父的一份事业。我祖父是孤儿,白手起家。我父亲继承祖父的事业的时候,又是只剩他自己一个人,仍然像个孤儿。这就是我说父亲是一个很自由的人,没有家族的拖累的原因。

我既然从小就跟外祖母、舅舅、姨母亲切地住在一起,那么我童年的游伴当然也就是那一群多彩多姿的表兄弟、表姐妹了。我的相当特殊的生活环境,使我在小学时代考常识科“亲属方面的知识”的时候,得到很坏的成绩。我不懂得“祖母”与“外祖母”的区别。我对“舅舅、舅妈、姨母、姨丈”很熟悉、很内行,却完全不懂“伯伯、伯母、叔叔、婶婶”。

我六舅是在我十一岁的时候才结婚的,所以六舅的孩子都是我心目中的最小的表弟、最小的表妹,年龄都跟我相差很远,几乎可以算是不能玩在一起的一代。

我在这篇文章的个句子里所提到的表弟,指的就是“阿江”。他是六舅的第三个孩子。我离开家乡的那一年,我是二十二岁,他是六七岁的样子。在我的记忆中,我几乎从来没跟他谈过一次话,更不要提一起斗草,捉蚱蜢,在水沟里玩诗人郑愁予所说的“双连船的纸艺挽臂漂来”的那种放双连纸船儿的事了。

那时候,我父亲已经去世。我跟弟弟、妹妹都出去找了一份“起码的职业”,很勉强地跟母亲苦撑着一个五口之家,供小弟上学。我六舅也不很得意,虽然在建设局里有一份差事,但是也有自己的一个五口之家要维持,日子并不好过。

我的工作是在一家报馆里当编辑,但是报馆正在闹“欠薪”。有时候,我竟不得不跟我收入不丰的弟弟、妹妹商量:“拜托拜托,快给你哥哥一点零用钱。将来有了伟大的成就,一定加十倍还你。”

我弟弟常常笑着跟我说:“大丈夫怎么可以说出报答’的话!大丈夫要用谁的钱就用谁的钱。只要你真能有成就。”

我妹妹也常常逗我说:“你要是学韩信说话,你将来就只能做一个俗气的小韩信了。”她跟我都是熟悉《前汉演义》的。

我当时确实是胸怀大志、淡泊名利,为弟弟、妹妹所敬爱。现在也仍然是胸怀大志,并且还保持住纯真,并不“走入邪恶”相信仍然能得到他们的敬爱。

我祖父是孤儿起家,我六舅奋斗一生,失意而不消沉,我在穷困的环境中求人生的“道”,在童年的阿江表弟的心目中,当然都应该列入传奇人物。他小时候是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男孩子,双目炯炯发光。我所能记得的,就是他小时候用看传奇人物的眼睛看着我的那种眼神。

有一天,我在办公室接到一个电话。那是一个在新加坡办厂的厂长到东京购买原料,途经台北,问候他的大表哥的电话。

我跟阿江厂长见了面。我又看到他那种看传奇人物的眼神。我以大表哥的权威逼视他的灵魂的窗户,很放心地发现他不带一点俗气和邪恶。然后,我放心地把我的灵魂的窗户打开让他看,保证他也找不到一点俗气和邪恶。

我们都满意了,握手大笑。我们这个家族品评人一向是严格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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