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上从来有两个保定,甚至大相径庭。其中一个在民间口中,有点粗鄙,比如“屁股后头挂盒子——保腚(定)”。
还有一个,则在历史、地理书本上,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番光景了。“禹贡冀、兖二州之域。明为北京,置北平布政使司、万全都指挥使司。清顺治初,定鼎京师,为直隶省。”——出自《清史稿》。
作为直隶军政首府机关,从“保州”到“顺天”再到“保定”,京城南大门在中国近代史上的地位一度不可撼动。市内莲池区裕华路301号总督府中“有仪可象”、“旟镇冀门”两块大匾,恰是往日荣耀的某种写照。
也因此,即便1949年后石家庄地位一路跃升至河北省会,即使雄安横空出世吸引了更多目光,保定人依旧保持着特有的傲娇之气。直到,最新那则新闻出现。
对于一个历史悠久的地级大市,辖区内1300多辆公交车——其中相当部分为纯电动配置—竟有3/4主动“趴窝”,这显然很不正常。虽然包括途径著名的古莲花池站的电动公交对外宣称仍保持着了333辆的运力,但那更像是一种“保腚”式的门面装点。
“铁球面酱春不老,电动公交满街跑”,曾经的保定一景已不复再现。
麻烦事还在后面!近日,有保定网友通过人民网“留言板”咨询,当地停运的公交线路是否还有望恢复?如果恢复要等到什么时候?该网友表示,韩庄街唯一的18路公交车一直停运,目前出行已无公交车可坐。
而保定市公共交通对此回复称,自年初疫情发生以来,公交客运量骤降,公交运营收入不足正常经营的30%,经营资金异常紧张。以目前经营现状,暂无力恢复包括18路在内的临时停运线路。同时,首批购置的纯电动公交车动力电池已超出质保期限,存在安全隐患,已不具备安全运营条件,被迫全部退出营运。
重点是——“暂无力恢复”!
其实,早在2022年11月,该公司已发布公告称“经营举步维艰”,为了缓解企业经营压力,于11月15日起对8条线路采取临时停运措施。而大半年之后,临时停运的8条线路增加到了23条。
“资金短缺,经营困难”,作为现金流稳定的公交行业,上述回答没有掩饰足够坦率。但同时也请注意,截至2022年底保定常住人口为914.4万,排名河北第三位;论及GDP,该市接近4000亿元,位列全省第五名。
这座人口近1000万的城市,私家车常年限号。七月以来高频出现的40℃炎炎烈日下,平时依靠公交车或自驾出行的老百姓,自7月3日始自10月1日,将再继续执行与北京限号规则相同的限行政策。有保定人说,现在除了开着本地“车神”魏建军生产的混动SUV、炫耀凭关系搞来的每月内部加油补贴,对于出行,保定府似乎已别无炫耀之处。至于连当地住房、教育都不惜血本投入的长城汽车为何不造大巴,该市公交公司还需要从776公里外的辽宁丹东购入651辆电动巴士,则又是另外一个谜。
从上档次的“油闷大虾”到实惠的“驴肉火烧”,每一位保定人都有着自己的烟火气生活。然而,无论是否搭乘,当常见的公交大巴忽然间隐匿,便不再只是生活的不便,更有臊脸之后一堆的疑问浮上心头。
财政到底有钱没钱?
公交停运新闻甫一出街,不少人士曾将注意力集中在电动大巴电池的使用年限,质疑其是否过于“短寿”。但很快,人们发现需要算下另一笔账。
根据保定市财政局官方数据,2022年当地一般公共预算收入315.6亿元。而过去5年,该市一般公共预算收入涨幅不大,尤其在年到2022年,因众所周知的原因几乎停止增长。与此同时,公示的显性债务余额却有较大涨幅——年-2022年疫情三年,从706亿到926亿再到1376亿元,几乎一年一个台阶。2022年的债务余额,达到年的两倍有余。
仍据该市财政局的数据,近年以卖地收入为主的当地政府性基金收入波动幅度颇大。年当地政府性基金收入约为283亿元,年降至225亿元,年又猛增至约426亿元,2022年则再次大降至约249亿元,即已低于年疫前的水平。
一道很简单的算术题:财政支出是收入的2倍多。看来,“直隶府”当家人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。
当然,有些数据也会给人带来疑惑。来自保定市发改委的数据显示,今年一季度保定市一般公共预算收入完成122.6亿元,完成全年预算的36.3%,超收38.2亿元,同比增长9.6%,期内增速高于全国(5%)、全省(4.7%)4.6和4.9个百分点,总量及增速均居河北省第4位。
如果二季度依然保持这一收入水平线,则两个季度超收76亿元。一般而言,一辆新能源电动公交车更换电池组费用在10万元左右,如果651辆公交车同时更换电池,耗资0.65亿元。0.65亿,对于单季超收38.2亿元而言,占比1.7%。就算城市运营花销之处多多,但考虑到公交事业之于百姓出行的必要性,这笔开支似乎并不在“不可承受”范畴中。
再来看从官网就能查晰的保定市公共交通经营状况。依据其2022年财务状况显示——当年截至7月12日的上半年营业收入2981万元,营业利润亏损1亿,营业外收入约3551万元,政府补贴700万,营业外支出200万。扣除各种成本,该公司去年上半年净利润亏损为6600多万元。以此类推,全年净亏损当为1.3亿元左右。
那么,是否那些纯电动大巴过于耗资靡费且在运营中又演变成了“吞金兽”?依据保定公交彼时发布的消息,2015年10月底,该公司采购了591辆源自丹东由黄海客车生产的纯电动公交车。另根据《保定日报》报道,2015年12月14日,保定首批纯电动公交车正式上线运营。
而据河北产权市场官网消息,2022年6月11日,保定公交已将200辆报废电动车挂牌出售。这200辆电动公交车生产商为黄海客车,型号均为DD6851EV1,与前述订单型号一致。同年7月13日,这批车成交,评估价1098.18万元,实际成交价格1160.18万元。运营6年半后,即每辆报废车换回58万的残值变现。
请注意,这批黄海的电动客车真正的成交成本如何计算其实另有学问。在2015年保定市公共交通官方网站发布的一篇《圆梦随笔》文章中有这样的描述:“用我们已经使用了3年原价仅几十万元的燃气车更换一百几十万元的纯电动公交车,又有谁不会说这是一个‘美梦’呢?”
该文称,“总公司经过无数次与各级及客车生产厂家反复沟通,完成了购置纯电动公交车的资金:补助一部分、省里补助一部分、其余部分由我们现在使用的燃气黄海公交车冲抵的车辆置换思路,购置和置换了591部纯电动公交车,实现了保定公交‘气改电’运力升级的飞跃”。
《圆梦随笔》最后如此总结陈词:“没有一家公交公司敢为人先,再一次实现市区公交全部使用纯电动公交车的壮举!“
没错,的确是“不要钱“!因为都是用国补 省级补贴以及旧燃气车置换而来,还开了六年半。
地方事权遭遇国补退坡
毫无疑问,除了响应防治环境污染的“大局观”,当初保定公交公司更换纯电公交的诱因,恰是看中了相关补贴。问题是从去年开始,迟迟无法再次升级换代的电动大巴的主因,也与补贴息息相关。
2015年,正是有司针对新能源汽车的补贴高峰期。按照当时的官方规定,10米以上的纯电动公交车可以一次性获得中央财政补贴50万元,同时地方上还有50%的配套补贴,即一辆车总计能获得75万元的财政补贴。其余8~10米、6~8米长度不等的车型,也能享有不同程度的补贴。
资料显示,当年保定首批购置的651辆纯电公交中,10.5米长型号的为391辆,占比6成,央地两级补贴合计2.93亿元。此外,8.5米长型号有200辆,6.5米长型号为60辆。
时至2022年,财政部发布《关于〈延续新能源公交车运营补助政策建议的答复》表示:“城市公交属于地方事权,宜由地方承担相关支出责任”、“新能源公交车运营补助的既定政策目标已经实现”。
这,意味着层面对新能源公交运营补贴时代结束!据保定涞源县某公交司机负责人对媒体透露,通过国补获得的收入,一般占全年公司营收的四到五成,疫情期间上述比例还能递增。显然,对于常年依靠补贴运营的城市公交来说,取消国补无疑是一记重锤。
祸不单行。由于技术原因限制,保定方面早期购置的车辆服役到期了。如果从2015年12月开始运营算起,截至挂出报废公告的2022年6月,这批车累计运行6年零6个月,远远低于公交车13年强制报废的年限。当然,这200辆成交均价为5.8万元挂牌出售的报废车并非全部。去年11月,保定公交公司又发布公告称,因电车燃料电池、燃气车超使用年限等问题,近900台公交车辆已不具备安全运营条件,被迫全部退出营运。
早期电动车相关技术不成熟,导致电池使用寿命短,整车维护成本高完全可以理解!这本是新兴产业和技术摸石头过河的必经阶段,但如今却成了首批吃螃蟹者必须支付的巨大代价。
只是,一旦没有了单车占比70%左右的国补,公交运营公司注定无力再鸟枪换炮。
黄海/长城的各自计算
至于从企业层面看,哪怕是一辆10万元的电池更换费用,该挣的钱以及应该维护的市场,又岂有轻易放弃之理?
7月6日,ST曙光(600303.SH)发布2023年6月产销快报称,6月合计生产汽车31辆,同比下降71.56%,今年合计生产640辆,同比下降23.9%。销量方面,6月销售汽车137辆,同比下降12.74%,今年累计销售汽车972辆,同比下降29.82%。其中,新能源客车6月产量为12辆,低于去年同期的25辆,今年累计生产61辆,同比下降82.72%;6月销量为13辆,低于去年同期的97辆,今年累销59辆,同比下降84.01%。
而黄海客车的东家,恰是ST曙光。截至7月12日收盘,ST曙光4.82元/股的表现仅对应32.56亿元的总市值,相较52周高点则蒸发了32.47亿元。
关于ST曙光,资本市场熟知的是其与公司实控人张秀根的恩怨。这家成立于1951年,亦是新中国历史上最悠久的民族品牌车企之一沦落到当下,除了在资本市场上被一度定义为“妖股”,能看到不多见的消息,就是对于总部所在地丹东本地的百辆大巴交付,以及少量的韩国出口订单。从经营角度论,只要能做业务,旗下的黄海汽车万万不会放弃保定府的既有市场,然而自去年11月传出消息至今,外界并没有听到任何跟进信息。
市场分析人士认为个中原因无非两点。其一,保定公交公司给不出更新费用;其二,从企业角度看,电池的相关利润源主要在宁德时代,对于黄海这样低生产基数的车企,如果仅仅是更换电池,那点利润再扣除国补取消等影响,实在聊胜于无。
说穿了,鹭鸶腿上尚能劈精肉,蚊子腹内也可刳脂油。可一旦连这些都无法实现,谁家积极性都不会高。
那很多人又会问,作为保定本地企业门面的长城汽车,为何不接这茬?
魏建军,的确没有对此动过心思。或者说,在适合的时间点上,长城因自身的业务发展走向恰恰远离了大巴这条路线选择。
回看2015年11月,那时还正是长城汽车在SUV市场风声水起的年头。当年11月12日,第100万辆哈弗H6于哈弗天津工厂正式下线。当年其66.25万辆的销售业绩相比上一财年增幅高达54.31%,并已连续31个月稳居当时本土SUV销冠。还是在那一年,哈弗H8上市,代表中国自主品牌正式向20万售价天花板发起挑战。
至于未来的迪王,当年销量——44.05万辆。
前者只是单一车型销冠,后者却是整个车企销量。8年前的保定车神,正处于一将功成万骨枯最是意气风发时。电动大巴,还是算了吧!
有意味的是,深圳投放首批纯电动公交车也是在2015年底,且至目前为止,仍在正常运营中。比亚迪曾发布过一个数据,那批于2015年12月投运的比亚迪K8,累计行驶里程已经超过70万公里,即便处于高强度的使用场景下,车辆状况一切OK。
目前,比亚迪的纯电动大巴车除了在国内市场顺风顺水,甚至远销日本、欧洲、北美、印度、澳大利亚、巴西等多个和地区。而且,所有纯电动大巴车型都标配了比亚迪的刀片电池。作为旗下同样独立拥有新能源电池制造链的长城汽车,目前蜂巢电池虽已逐步成为多家新造车势力企业的二供,但对于巴士这一此前不被看好的细分市场,恰恰因为长城多年前的决策,而与其暂时绝缘。
这,或许就是企业的当下专注力与长线布局之间的博弈考量。
说回保定府的前世。同治九年(1870年),天津教案发生,时任通商大臣的崇厚根本无力处置如此大案,清政府只有派远在保定的直隶总督曾国藩前往。当曾国藩抵达天津卫时,已是案发17天后。事件虽然平息,依旧导致了各方的强烈不满。基于这次教训,清政府最终决定对通商大臣的设置进行改革,即将此职权交直隶总督承担。
任“直隶总督兼任北洋通商大臣”,李鸿章。
由于天津海防和涉洋事务非常繁重,李鸿章出任直隶总督直至光绪二十一年(1895年)。他在天津的直隶总督衙署前后共待了25年,历经清道光、咸丰、同治、光绪四朝。身在津门的中堂大人,在这里亲手创建了北洋水师,建立各类军事学堂,开设铸造局、火药局、洋炮厂、子弹厂、电报局、洋药公司,启蒙了中国近代民用工业。
至于保定府,则成了事实上的“移督”,也就是“徒留虚名”。百多年后,保定人自然再无需理会这段典故,但眼下最大的失落和尴尬,却是等一趟18路的时间,已足够开着混动魏牌跑上一趟京城。
公交车在哪?时间又去哪儿了?或许某些保定人此刻会想起94岁的米兰·昆德拉。刚刚去世且终生都没能等到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大家说过:慢慢迷途,终有一归——见于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》。